作者:佚名
却说川楚陕三省的教徒,头目虽多归擒戮,余孽尚是不少。额勒登保德楞泰,又往来搜剿,直到嘉庆七年冬季,始报大功戡定。嘉庆帝祭告裕陵,高宗陵。宣示中外,封额勒登保一等威勇侯,德楞泰一筹继勇侯,均世袭罔替,并加太子太保,授御前大臣。勒保封一等伯,明亮封一等男,碌碌因人。杨遇春以下诸将,爵秩有差。自此以后,裁汰营兵,遣散乡勇,兵勇或无家可归,或归家不敷食用,又经发放恩饷各官吏,层层克剥,七折八扣,煞是可恨。因此游兵冗勇,又纠众戕官,出没为患。复经额德两将帅,东剿西抚,忙了一年,事始大定。自教徒肇乱,劳师九载,所用兵费,竟至二万万两,杀伤的教徒不下数十万,清兵乡勇的阵亡,五省良民的被难,且算不胜算,无从查考。和珅之肉,其足食乎?只这位嘉庆帝,当军事紧急时,很是审虑周详,励精图治,到西北平定,内外官吏,又是歌功颂德,极力铺张,嘉庆帝也道是功德及民,渐渐的骄侈起来。逸豫忘身,中主多半如此。庆赏万寿,下嫁公主,挑选妃嫔,仪注都非常繁备,金银也用了许多。
还有一桩赏罚倒置的事情:川楚陕平靖后,因地势阻奥,增设营泛,陕西省中添了一个宁陕镇,就用杨芳做了镇台,宁陕的地方,地险粮贵,当时创议的人,因例饷不足兵用,酌定每月加给盐米银,每人五钱,三年递减,次年届期应减一钱,布政使朱勋,以未奉部文,并四钱也都停发,兵士大哗。会陕西提督杨遇春,方奉旨入觐,宁陕总兵杨芳调署提督,副将杨之震护宁陕镇,将哗噪的兵士,不问曲直,统拿来笞杖一顿,一味蛮做。兵士愈加怨愤。内有两个小头目,都是姓陈,一名达顺,一名先伦,居然纠众抗命,杀死副将游击,劫了库中的银两,放出狱中的罪犯,趁势大乱。时杨遇春尚未出境,朝旨即命他回剿,另简成都将军德楞泰为钦差大臣,赴陕督师,遇春到方柴关,叛兵设伏以待,推蒲大芳为首领,大芳骁桀善战,竟将遇春围住,官兵叛卒,互相认识,竟不肯听遇春号令,纷纷四散。遇春止率亲兵数十名,登山断后,见大芳策马而来,大声叱道:“你何故造反?”大芳见是遇春,就下马遥跪,哭诉营官克饷的情形。遇春道:“营官克饷,你可上诉,何苦做此大逆不道的勾当。”大芳道:“现在已处骑虎之势,不能再下,须求大帅谅我!”言毕,起身径去。还亏遇春平日恩信及人,不至被迫。
是时杨芳亦驰来相救,遇春与他商议,杨芳道:“叛兵都经过百战,并非一时乌合,若要除灭了他,很不容易。况官兵九载勤劳,疮痍未复,又前时与叛兵多系同功一体,以兵攻兵,终无斗志。闻叛首蒲大芳见了大帅,尚下马遥跪,卑镇家属,亦由大芳送至石泉。可见大芳虽叛,还有旧部情谊。卑镇愿亲自出抚,若得大芳归降,便可迎刃而解。”遇春喜甚,即命杨芳去抚大芳。到了大芳营前,敌矛林立,军垒森严,杨芳的背后,有随员数名,都吓得战战兢兢,请杨芳折回。杨芳道:“天佑苍生,我必不死。且为国息兵,虽死何恨。汝等若果畏惧,不妨退还。让我一人前去便了。”遂扬鞭独进,直入大芳营。大芳忙出来迎见,杨芳向着大芳,恸哭失声道:“我与汝等戮力数年,同患难,共生死,仿佛如家人骨肉一般,今朝两下对垒,反同仇敌,我不忍见汝等身陨族灭,所以单骑前来,请你等先杀了我,免得见你惨祸。”蒲大芳等听了这番言语,不由的不感激,便道:“我等小兵,安敢冒犯镇台大人?大人真心相待,大芳也有天良,宁不知感。只朝廷未必肯赦前罪,奈何?”杨芳道:“你果诚心悔过,我当于钦差大人前,极力保免,要生同生,要死同死,要犯罪同犯罪,不使你等独受灾殃。”沉痛语,亦刻挚语,安得不令大芳敬服?大芳到此,不禁涕零,即声随泪下道:“镇台大人,真是我的生身父母。我若再自逆命,恐怕皇天也不容我呢。”已五体投地了。当下对众人道:“大芳今日已悔前过,情愿听这位杨镇台大人,杨镇台令我活,我就活,杨镇台要我死,我亦甘死,若兄弟们不以为然,一概听便。”大众齐声道:“愿随杨大人。”杨芳见叛兵都愿就降,便道:“众位都愿相随,乃是很好的了。但倡乱的人,曾在此处么?”大芳道:“不在此处。”杨芳道:“这却不便赦他。他戕了官,劫了库,破了狱,无法无天,若不照律究办,还要什么政府?”先宽后紧,可谓善于操纵。大芳道:“这都在大芳身上,请大人放心!”杨芳随即回营。
过了两日,大芳果诱缚陈先伦陈达顺二人,献至清营,束手归命,这次乱事,若非杨芳单骑招抚,以诚服人,眼见得叛兵四出,如火燎原,比川楚陕三省的教徒,还要厉害几倍呢。德楞泰将二陈磔死,其余依了杨芳的议论,尽行赦宥,释归原伍。只奏折上却说是叛卒穷蹙乞命,把杨芳招抚事,搁起不提。
讵料嘉庆帝忽下严旨,说德楞泰宽纵专擅,竟要将他严谴。德楞泰急得没法,又上了一篇奏章,推在杨芳一人身上。德公尚且不德,何况别将。嘉庆帝遂将杨芳革职充戍,蒲大芳二百余人,亦命随杨芳发充伊犁,又密令伊犁将军松筠,将蒲大芳等诱诛。杨遇春亦坐罪降为总兵,德楞泰处罚罪轻,总算革职留任。后德楞泰调任陕西,剿平西乡叛兵,赏还原职。德公也天良发现,密奏杨芳功,方将杨芳赦回,然已受侮不少了。忠而被谤,最堪愤惋。西北一带,经数次痛剿,已算无事,偏偏东南的海寇,又兴起波,掀起浪来。海洋开禁,自康熙年间起头,康熙帝尝任用客卿,如西洋人汤若望、南怀仁等,俱命司历务,外洋商船,得了内援,便在中国海滨互市,往来江浙闽粤间。乾隆末年,安南阮光平父子,窃位据国,国库中很是缺乏,他却想了一个盗贼政策,招集沿海无赖,给他兵船,封他官爵,叫他在海中劫掠商船,充作国用,这种政策,倒是特色。于是海寇日盛一日。嘉庆五年,海寇驾艇百余艘,聚逼台州,居然想上岸劫夺,浙江定海镇总兵李长庚,生长闽海,素识海中险要,且忠勇得了不得,是日闻警,带领三镇水师,出口抵御,巧值飓风陡起,雷雨大作,寇艇多半撞溺,有几百个海寇,避风上岸,被长庚捉得一个不剩,当场审讯,内中有四个头目,系是安南总兵,佩有安南王敕印。长庚大怒,把四人磔死,并行文安南,将敕印掷还。
会安南又有内乱,广南王后裔阮福映,自暹罗入国,得暹人援助,恢复旧土,灭了新阮,方思联络清朝,遂一面声明纵寇诲盗,系阮光平父子所为,与己无涉,一面奉表入贡,求清册封,乞仍以越南名国。嘉庆帝封他为越南国王,令严杜海寇,阮福映遵敕照办。怎奈海寇已是不少,虽失了安南政府的保护,终究野心未戢,仍然出没海上。就中有两个悍头目,叫着蔡牵朱濆,兼并群盗,号令一方。蔡牵有百数十艇,朱濆也有百艇,把闽海作了根据,无论何国的商船,一出海洋,须要缴通行税四百圆,进港加倍,就是买路钱的别名。因此他二人竟做了海上富豪。又交通陆地会匪,使阴济兵械,饷械充足,猖獗万分,官兵都奈何他不得。
只一智勇深沉的李长庚,还好与他酣战几场,但长庚单知忠国,不善逢迎,不如是,不足为忠臣。往往为上司所忌。可恨可叹!嘉庆帝因长庚有功,擢他为福建提督,闽督玉德,偏与长庚反对,奏称长庚籍隶福建,须要回避,似乎名正言顺。朝旨乃调任浙江。浙江巡抚阮元,系江苏仪征县人,素擅文名,兼通武略,见了李长庚,谈了一回剿寇事宜,甚为合意,遂大加赏识。惺惺惜惺惺。长庚献造船制炮两大策,阮抚台一律采用,即为筹款十余万两,交与长庚。天下无难事,总教现银子,长庚得了这项巨款,就放着胆子,造起大船三十艘,名叫霆船,铸就大炮四百尊,就各船配搭,乘风破浪,所向披靡,连败蔡牵于岐头东霍等洋,擒住贼目张如茂等,兵威大振。嘉庆八年,蔡牵至定海,到普陀山进香,长庚探悉,将霆船一齐放出,四面掩击。蔡牵不及防备,忙跳下小船,单舸逃去。余外大艇,多被长庚一阵炮弹,打得篷穿桅折;并传令舟师追赶。
此时的蔡牵,正如丧家犬,漏网之鱼,逃至闽洋,又见霆船追至,据着上风,不能冲突,他连忙取了数万银子,遣人至闽督玉德处乞降。玉德见了银子,好似苍蝇见血,叮住不放,为了此物,误尽天下官吏。还管什么真假,立饬兴泉道庆徕,赴海口招抚。蔡牵与庆徕约,如果许降,须令李长庚退兵回港,勿得穷追。庆徕飞报玉德,玉德飞饬李长庚回兵。长庚明知蔡牵诈降,无如提督的位置,要受督抚节制,总督有命,不得违拗,未免落了几点英雄泪,带兵回港。
蔡牵恰慢慢儿修好樯械,备好糇粮,扬帆遁去。暗地里恰贿通奸商,替他制造巨舰,比霆船还要高大,只说载货出洋。一出了口,便交与蔡牵。蔡牵得此巨舰,又纵横海上,劫得台湾米数千担,接济朱濆,与濆合势,再犯温州。温州总兵胡振声,仓皇失措,领了一班不整不齐的水师,出去截击,不值牵、濆两人一扫,非但全军覆没,连胡振声亦溺毙水中。牵、濆连八十余,返驰入闽,闽中没有一人敢上前抵敌。
嘉庆帝闻悉情形,命长庚总统闽浙水师。长庚感恩图报,令温州海坛二镇为左右翼,日夕操练,于嘉庆九年仲秋,向马迹洋出发。净海无波,水天一色,正好行军时候。兵行数十里,遥见前面有一海岛,左右两翼,泊着敌船,帆樯矗立,簇隐如林,差不多一二百艘。长庚把令旗一挥,大小战舰,并行而进,看看敌船将近,令各舰队齐放巨炮。蔡牵、朱濆也将战船驶开,一字儿的排着,用炮还击。霎时间烟雾迷濛,波飞浪立。长庚仔细一瞧,右边是蔡牵战船,左边是朱濆战船。他却把自己坐船,直冲中心,轰的一炮,把敌阵中间的船篷,打落半边,那船向后倒退。长庚乘势突入,将敌阵冲作两段。朱濆见阵势已乱,率舰逃走。蔡牵势成孤立,也转舵前奔。长庚扯满风篷,追杀过去,击沉敌船二艘,并将蔡牵的坐船篷索,亦都击断。亏得蔡牵的船身高大,船篷虽坏,尚能驰驶,拼命逃了出去。长庚方传令收兵。
是年冬,败朱濆于甲子洋。次年夏,又败蔡牵于青龙港,蔡牵屡败屡奋,索性聚船百余艘,东犯台湾,攻入鹿耳门,沉舟塞港,截阻官兵援应,并结连土匪万余人,围攻府城,自称镇海王。全台大震。闽督玉德,飞报清廷。嘉庆帝忙饬成都将军德楞泰,佩钦差大臣关防,调四川兵三千赴剿,将军赛冲阿为副,令速出兵。
两将军尚未出境,李长庚已到台湾,总是他捷足。他见鹿耳门已被塞住,寻出一条小港来,这港名叫安平港,可以直入府城,于是令总兵许松年、王得禄,驾了小舟,率兵潜入,自己守住南汕北汕两口,堵住蔡牵出路。蔡牵只道鹿耳门已经塞住,尽可向前进攻,谁料许松年、王得禄,已从间道攻入。蔡牵急分兵抵御,五战都败,失了三十多号小战船,并党羽千余人。蔡牵料台湾难下,急从北汕港遁走,将要出口,见口外有大舰数艘堵住,最高的舰上,立着一位大帅,手执令旗,威风凛凛,望将过去,不是别人,正是生平最怕的李长庚。蔡牵想上前冲突,后面的追兵又至,前后都用大炮轰击,蔡牵管了前,不能管后,管了后,又不能管前,急得叫苦连天,投身无路。长庚下令道:“今日不擒蔡逆,更待何时,诸将士宜乘此努力。”这令一下,诸将士奋力前攻,巴不得立擒蔡牵。
怎奈将士固已齐心,老天偏不做美,一阵怪风,从海中掀起,波涛怒立,战舰飘摇,官兵急切不能自主,被蔡牵夺路逃走。一出海外,辽廓无垠,长庚只率兵三千,哪里阻截得住?仅夺了十多号战船。嘉庆帝还说他任贼远飏,夺去翎顶,皇帝总没良心。德楞泰等一律截回,长庚愤极,复率兵力剿,退至福宁,岸上无一卒夹击,蔡牵、朱濆,复连合来攻。长庚猛力杀退,蔡牵又与朱濆分兵,窜入浙海。只台州到定海,长庚尾追不舍,专击牵舟,牵受创又遁,有旨赏还翎顶。长庚愤怒少舒。
不防浙抚阮公,丁忧去任,长庚慨然太息,与三镇总兵商议道:“我自统领水师以来,全仗阮公帮助,稍得舒展。今阮公又去,知我无人,看来是难望成功呢?”三镇总兵道:“浙抚已去,闽督尚在,统帅何必忧虑。”长庚道:“不要提起这位闽督玉公,我要造船,他说无银;我要调军,他说无兵。台湾一役,我与诸君尽力截住蔡逆,虽是天公不公,起了飓风,被他走脱,然使玉公出兵相助,这蔡逆已被我杀败,狼狈万状,何患不能追擒?就令玉公不愿出兵。却肯预先给发银两,畀我造成大船,那时船身高大,究竟抵得住风潮,不妨冲风追袭。你看蔡逆的坐船,比我的坐船,要高五六尺,他在惊风骇浪中,尚能驾驶自如,我却不能,睁着眼由他逃去,真正可恨!”良将无功,多被上峰掣肘之故,不独李公为然。三总兵听到此语,也不禁忿恨起来,便一齐道:“统帅既要造船,某等愿捐廉相助。”长庚道:“诸君美意,煞是可敬。但我亦早有此意,还恐玉帅不允。”三总兵道:“且禀报玉帅,再作计较。”长庚修好禀单,饬呈闽督,得了回批,果然说造船需时,朝廷有旨速剿,不便久待,毋得濡滞干咎。妒功忌能,莫逾于此。长庚忙召三总兵,将回批与他瞧阅,三总兵愤愤道:“统帅本可专折奏陈,何不详报皇上呢?”长庚叹道:“我辈统是汉人,汉人十句话,不及满人一句。朝廷总是信玉帅,不信长庚,如何是好?”满汉界限,区画早分。三总兵道:“今上圣明,或不至此,统帅总是奏陈为是。”长庚不得已,便将平日情形,据实列奏。嘉庆帝果真圣明,把闽督玉德革职拿问,另命阿林保继任闽督。
阿林保到任,长庚免不得到闽贺喜,阿林保置酒款待,席间叙起剿寇事。这位新总督阿公,拈着几根鼠须,沉吟一回,已露奸象。随笑嘻嘻的向长庚道:“大海捕鱼,何时入网?我兄弟恰有一策,不知可用得否?”长庚道:“敢不请教。”我亦要请教。阿林保道:“海外辽阔,事无左证,李总统但斩了一酋,即说是蔡牵首级,报至我兄弟衙门,我兄弟便可飞章报捷,余外的贼子,统归善后办理。照这样处置,你受上赏,我亦得邀次功,比穷年累月的跋涉鲸波,侥幸万一,岂不是较好么?”原来如此!长庚不禁勃然道:“大帅叫长庚杀贼,长庚恰不怕死,久视海舶如庐舍,若照这样捏诈虚报的办法,长庚不敢闻命。”阿林保道:“我也无非为你打算,你定要擒真蔡牵,兄弟也不便多管。”长庚道:“长庚誓与贼同死,不与贼同生。”阿林保不待长庚言毕,便道:“算了!好好一个人,如何情愿求死?要死何难,要死不难。”长庚至此,不能不死。长庚满腹愤怒,只是不好发泄,勉强饮了几杯,谢宴趋出。阿林保即密劾长庚,不到一月,弹章三上,不是说长庚恃才,就是说长庚怯战,一心想置长庚于死地,小子叙说到此,也满怀愤激,吟成一绝句道:
岳王功败遭秦桧,道济名高嫉义康,
自古忠奸不两立,但凭人主慎端详。
未知嘉庆帝如何发落,且待下回再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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康熙以后,已乏练达之满员,而满汉畛域,反日甚一日。盖满员渐成无用,内而政务,外而边事,多仗汉人赞助,相形之下,未免见绌,由愧生妒,由妒生忌,于是汉员立功,往往为满员所侧目,不加残害不止。张广泗、柴大纪等事,见于乾隆朝,杨芳充戍,李长庚殉难,见于嘉庆朝,后人或目为zhuanzhi之毒,实则不仅zhuanzhi而已。汉人十语,不及满人一语,即为本回中眼目。德楞泰已负杨芳,后且求如德楞泰者,尚不可得,此汉满之所以终成水火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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